虎 缘
秦加倪
牛年岁末,吉林延边珲春自然保护区外,来了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人,五十多岁,面容慈祥,目光沉静,背着行囊住进了路边的小旅馆。服务员一看身份证,道:“五零年生,属虎哦。”这人笑笑:“是啊,属虎,长白山虎是我的亲戚呢!”“你来这里——?”“哦,旧地重游嘛。”刚安顿下中年人,外边又进来一位客人,三十多岁模样,脸颊廋削,目光警惕,背着个长条背囊,要登记住宿。服务员拿过身份证,一瞧,乐了,道:“七四年,你也属虎啊!”年轻人莫名其妙,“啥意思?虎怎么了!”服务员摇手道:“没什麽,没什麽。随便说说而已。哦,你的房间是五楼2号。”“谢谢”,年轻人拿过鈅匙,径自上楼去了。
正开门,旁边1号门开了,先前那个中年人出门来,走过他身边时,注意到他背着的行囊,不经意又回头瞧了一眼。年轻人慌忙进屋去,紧闭了房门。
一夜无话,第二天清晨,戴着灰皮帽,灰皮手套,穿着灰皮袄,仍背着长条背囊的年轻人出了小旅馆,雪杖一点,滑向林海雪原深处。这当儿,那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出现了。也戴着灰皮帽,灰皮手套,穿着灰皮袄,他向年轻人消失的背影望望。显然,他神情有些犹豫,需要作决定。须臾,叹口气,他手中雪仗一点,滑向另一边茫茫雪原。
他心情激动,到底是故地重游,一进入林海深处,他的目光就变得炯炯有神,这里的一切,那么熟悉,仿佛昨天。他轻盈地滑上林中一处山冈,努力寻找旧迹。他还记得,那山崖下有块巨石,上面有他刻下的话语,存留着他和她青春的美丽。他情不自禁想起当年。那是一九七零的冬天,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浪潮中,他道别上海,千里之遥落户到延边珲春英安公社。第二年夏季,他独一人偷偷进了大山林。从小他就听了许多长白山中人蔘娃娃的故事。所以,今儿身在长白山,他发誓要得到一棵野山参,作为給母亲50大寿的礼物。正悄行林中,蓦然回头,却发现有人跟着。是个漂亮姑娘,高挑的个,肤色白净,眼睛又大又圆。看年龄与自己相仿。他站住问:“你跟我干啥?”“我怕。所以跟着你啊!”姑娘说。他笑了,道:“既然你敢进林子,怎么又怕了?你是干啥的?”“知青啊,刚进来时我不怕,但林子好静好静,我就怕了,我能你一起走吗?”姑娘问。原来都是知青,就互报姓名。“我姓成,成功的成,我叫成虎,属虎的,上海人。你呢?”“哇,我也属虎,我叫方梅,四川人,但我随父母户籍在上海,所以也落户到这里了。你几月的?”“五月啊。”“我十月的,那我叫你虎哥,好吗?”“也好,我就叫你虎妹吧。‘成虎说。又奇怪地问:“那你跑林里有事吗?”“有啊,挖人参嘛。你呢?”成虎大笑,道:“我也是,我也是。”大家觉得太巧,“是有缘吧——?”他盯着方梅眼睛说。方梅脸红了,也不反驳,只转过头去,看林子的深幽处。
黄昏时分,他俩寻到这片山崖下,听老乡说过,虎林中有一山崖,叫虎崖。成虎道:“想必这就叫虎崖吧。”
正说,就听林子一阵风起,接着一声长长的虎啸。成虎还来不及看清楚,就见一物向他们猛扑过来。他来不及多想,伸手揽过方梅,两人就地一滚,他翻身护住同伴,把自己让给虎口。
他们一滚,惊虎一跳,那虎收住棕黄色的身体,嗅嗅嘴边的猎物,犹豫着,一会儿,竟转身踏步走了。
他俩特惊奇:这虎居然不伤人,难道它通人性?百思不解。
是夜,在虎崖下燃起篝火,大难后,一对初识的年轻人紧紧相拥。虎妹动情地说:“虎哥,你舍命救我,我就是你的了!”青春的激情在这夜绽放。成虎在身边巨石上刻字:“虎哥虎妹虎缘,虎林虎崖虎情。”
恍惚光阴,一去38年啦。今天回想昨天,成虎不由感慨万分。旧地重游,为的就是重温当年一夜情。记得当年分别后,方梅参加工作回了四川。从此天涯相隔,音信全无。令人常生思恋,总在回忆中。所以今番重来,以慰虎缘虎情。这时,成虎猛然想起早晨滑向自然保护区那年轻人。他紧蹙眉头,感到不安。“这小子要干什么?”他预感不祥。急忙滑出林子,掉转方向,开始尝试寻找年轻人的踪迹。
他隐隐觉得,那年青人长条背囊中像是猎枪,“不会去伤虎吧,”前不久,报上报道过珲春当地人伤虎之事。令人忧虑。
下午三点,成虎终于发现白茫茫雪原上人的踪迹。他猛撑雪杖,快速跟进。
雪原上一片沉静,林中风息。忽然,他听到一声低沉的虎啸。他转到一棵大树后,眼前的景象让他吃惊不小。前面雪坑中半卧一只约摸一米多长,毛色淡黄的小东北虎,后腿血迹斑斑,周围厚雪被染红一大片。一看就知道,有人下虎夹伤了虎。这虎不能行走了。得想办法救它才是。
望望,却忽然发现那小子了,正匍匐身体,双手举着一管猎枪,从右边摸过去,果然是为伤虎而来!成虎屏住气息,轻轻一点雪杖,就到了那小子身后,这小子浑然不觉,举起猎枪瞄准扣发。说时迟,那时快,成虎扔开雪杖,一伸手抓住猎枪枪管向上一推,“砰”枪声响了,一团火焰冲向天空。愤怒的成虎将枪夺过来,枪口对着这小子,道:“我让你尝一枪如何!”冷不丁冒出个人夺了自个的枪,小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,抬头又见黑幽幽的枪口对着,不禁哆嗦起来。双腿一软,就跪下了。“叔,饶我!我再不敢了。”“那你为啥伤虎?虎和你有仇吗,有怨吗?说!”成虎让他站起来,他哭着嗓子道:“我老妈风湿重,我想来找点虎骨泡酒,医她的病啊。要不,我也不会大老远从四川赶到这里打虎啊。”
“你会编故事哈,尽胡扯!你说,我会信你吗。”
“我发誓!”这小子举手道。成虎笑了,他太熟悉四川混小子的样儿了。想想,道:“你想将功赎罪不?”
“想,想,”小子忙说。“带肉了吗?”成虎问,他知道,这小东北虎不能行走,没吃的,就是不伤它,也会饿死的。得先给它吃的,让它保存体力。再想法给它疗伤。他接过小子从背囊里摸出的半个烧鸡,加上自个随身带的两斤牛肉,上前扔给那虎,道:“吃吧,我们明天来救你。”
“我们?”那小子奇怪地问。
“是啊,你和我,我们。话说前头,将功赎罪,就是要你救虎,医好它,你若不同意,我就把你送保护区公安处理。怎么样?”
一听送公安,那小子忙说:“我救,我救。”
第二天,他乖乖随成虎看虎来了。这虎见了他们,不惊,不啸。像是相识的样子。成虎忙把带来活鸡扔给它,说:“你看,它认得我们哦,我说过,这虎是通人性的,不会轻易伤人,不像有些人,总是同虎过不去。告诉你吧,我有虎缘啊。”
“虎缘?什么虎缘,我不懂呢。”
成虎想起往事,道:“我不给你说这些。说了你也不懂的。”聊着,他一边忙给小虎洗伤口,上消炎药,再包扎。这小子忽然冒出一句:“其实我也属虎。”“七四年的?”“啊。”“那你还伤虎,混账”“你叫啥名字?”
成虎又问。
“萧斌,文武斌。”“那你母亲干啥的?”“以前是柴油机厂工人,退休好几年了,现在家呢。”“我老妈也属虎——!”萧斌忽然说。成虎有些意外。“真的?”他想起了他的虎妹。有些感伤了。
接下来几天,萧斌还算老实,出钱出力,同成虎悉心照料小东北虎,小东北虎恢复很快,第九天去,它已经站起来,虎步不稳地开去。走着,它回头来,向成虎萧斌望望,然后长啸一声,走进山林里,消失在雪原中。
他们终于松口气,踏上归途。
一回小旅馆,萧斌忙收拾行李出门要走,向成虎道别,哪知成虎伸手拦住他,说:“不行,还有一件事未了呢。”“天,啥事未了?”萧斌苦叫。
“枪啊!哪来的,得有个交代,私藏枪支,是桩罪呢。我送你去自首吧,这样可以免除处分。”
“我偷黑老大的!”萧斌无奈说。成虎不信啊。让萧斌在电话里向他家乡所在地公安局自首。不料对方一听,道:“你赶紧回来吧,我们正找这支枪结案呢,可以不追究你的盗窃罪。”
萧斌喜出望外。但成虎仍不放心,决定好事做到底,亲自送萧斌回四川结案。
当日赶到成都,到公安局交出猎枪,成虎才知道,萧斌没说假话。原来,城北区有个黑老大,一向横行霸道,恶事干尽,没人敢管。有人告啊,但无证据,公安局无法抓人。有几次,他的赌场电线线路出故障,就让是电工的萧斌去修,却几次都不給工钱。还说:“要钱就拿命来。”萧斌敢怒不敢言。暗里留心,让他发现了这老大私藏的猎枪,就小心翼翼偷出来,却后悔了,怕黑老大报复啊,于是背着猎枪跑到母亲经常讲起的延边珲春,打算借枪打虎,取虎骨为母亲治风湿病。不料,碰上旧地重游的成虎。生出一段伤虎救虎的故事。再说公安局去抓黑老大,得到情报说,黑老大手边有一管猎枪子弹上镗随时防备着,就十分小心警惕,最后特警冲进去,那黑老大果然伸手摸枪,匣子却空的,枪没啦。只好束手就擒。手铐戴上后还嘀咕:“怪了,我的枪哩?”公安局也纳闷啊。“枪呢?”
现在,他们决定:不给萧斌处分,让他回家。萧斌道:“成叔,幸得你教育,我才无事,何不到我家坐坐,我尽尽地主之谊?”成虎允了。一会儿踏进萧家,迎出一个中年妇女,高挑个儿,肤色白净,大眼睛,一脸慈祥,让成虎觉得好眼熟。回头忽见正墙上一幅发黄的旧照片,一男一女,男的不是别人,正是他自己!他忽然明白了,刚转身,那女子已认出他了:“虎哥!”
原来,正是他的虎妹啊!她就是萧斌的母亲。这一天正好又是虎年第一天!真是:珲春虎林偶相遇,虎哥虎妹虎缘深,虎子虎情人护虎,虎年重逢人称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