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真的,是江草枫树坝的红枫,金红的大叶,永远飚红。 清理阶级队伍那阵子,批斗会一场接着一场,文化大革命起动时,大场面说的是批判"邓拓,吴晗,廖沫沙三家村",司农的运动要展开,也来一个狠批"三家村",冠其名为"王(世道)胡(明昆)劳(子坚)三家村";内容是"反革命组织马列主义小组",异曲同工。欲加之罪,何患无词。明知是假,也要当真来做,否则何来阶级斗争。 据说这个小组,读毛选,读斯大林全集第九卷,读艾思奇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等等,议论的是文革的天下大事。"恰同学少年,风华正茂,书生意气------"因为说的是政治,要给他们罪名,还有困难吗?是假是真并不重要的,重要的是看实际需要。帽子店里有的是帽,就看那顶最适合。明知是假,给带上去,喊几句口号,就变成真的了。那是一个真假不分的年代,一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年代。 然而,假与真是对立的统一,它们是孪生兄弟,常常捆绑在一起,没有假的,就不会有真的.没有真的,显示不了假的。场上批斗的,是假的,台下演绎的,却是真的。每次批斗完毕,要押回下江草老贫农户看管,看管我的是老贫农户聂金胜。他没有弄假,来的全是真的。或者他经历过的运动多了,有丰富的经验,每次开完批斗会,他都准备了一锅热水,将我的毛巾浸透,拧干,然后热敷颈椎,帮助放松。他是山里人家,用"文顶"(客家音)煮好一锅白粥,用大碗装好,并放入白糖拌好,我嘟嘟一灌而下,直入心肺,浑身舒坦。这是真的,是这千年江草天地间的一份真情,没有半点虚假。山上的大叶红枫,见证得清楚。大婶总是对我说,不用紧张,运动一过去,什么都回到原样,你一个学生娃子,反什么革命啊,我们都不信,你其实是个真正的好人。 世间上的得与失,时常不易判断。失去一时的自由,却得到老聂家的一份深情厚意,他的一份真情,常使我坚信人本性的善良,人间自有真情在,成了我毕生的坚强信念。要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这才是真的得着了一回。20年后,我带着妻儿重回下江草,再见那泥巴茅房,仍禁不住热泪两行。老聂家不止是贫穷,而且家中还有一个无法走路,只会在地上爬行的残疾女儿,这样的境况,他们全家依然无私地奉献一份给知青的关爱。这中间没有任何理由,也不存在任何因果关系,有的只是最普通的人的良知与真情。假的和真的,相隔何其远,又何其之近啊。 说到这真与假,又使我想起有一回麦丽琪告诉我,农友聚会,有人对她说:"多年没见到王世了,如果有机会,我真想面对面,对他说声对不起。"那是对假的反省与宣判。历史的铁面无情在于它的真。而我,心中最真的还是老聂一家子的情。 下江草的枫树一样金红,飚红的大叶,见证了我与贫农老聂家的一段真情。当然也记载着那台上假的一段戏。 假作真时真亦假,难似老聂碧无瑕。人间自有真情在,留住青山映彩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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